手术室内高深的医学,手术室外莫测的人心

njywlt1年前 (2023-11-11)养生活动456

2000年,也被世人称为千禧年。


春节前,我去审美剪头发,因为平日里解决了老板娘、造型师的女友们、众多洗头小工们的月经不调、痛经、阴道炎、痤疮还有安全避孕、生孩子等等问题,老板免费给我染了一个市价198元的千禧红,还送了198元的营养焗油。


美发行业的收费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抢钱,我值一个夜班才8块钱,看一个门诊才4块5,把这些辛苦赚来的计件工资花在这上面,我是无论如何不肯的。不过老板都说是免费送了,我也就半推半就接受了。


从灯市东口走回医院的路上,我不时拿出小镜子对着冬天的暖阳,看发丝中若隐若现的紫红,心想,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社会价值,我终于有了价值386元的灰色收入。


那一年,华歌尔、黛安芬、安莉芳也都争相推出千禧红内衣系列。三八节是琳琳的生日,我们趁这一天女士用品打折,去新东安市场二层的女性内衣部。我帮琳琳挑了几套,她分别试了试,结果最喜欢的是那套千禧红588。


我说:“这套粉紫色真的很漂亮,今天过生日,买一套吧,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我妈说,外衣穿什么无所谓,内衣要穿高级的。”


琳琳说:“算了,太贵,还是穿咱俩一贯的外贸纯棉白色内裤吧,10块钱两条,万一有个同房后出血,或者白带异常都能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


回去的路上,琳琳一句话也没说。


那会儿我俩的工资才2000多块钱,除了跟着领导出去混混VIP病人的高端饭局,有些免费票看看球赛和演出,还有就是尝遍全国各地的干鲜特产,偶尔收些香水、擦脸油、旅游纪念品之类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灰色收入。


路上,我心中暗恨,一切都让那个魏胖子说着了。我们想出卖良心都没有机会。在定专业组之前,我们甚至没有资格在每个礼拜固定的时间出门诊,想昧着良心开大处方拿回扣都没机会。当不上主刀,更别提雁过拔毛收红包了,这些坏事就算我们豁出去了,也轮不着我们干。


后来,琳琳在小商品批发市场花60块钱买了一套山寨版的千禧红,颜色也很漂亮。我们看了都说不错,大商场的东西就是卖牌子,贵得太离谱。


几天之后,悲剧接连不断地发生了。先是琳琳的胳膊和大腿都给染红了,睡一晚上觉以后,白床罩白床单的被窝都给染红了。用洗衣机洗了一遍以后,白色的洗衣机内胆都给染红了。挂在宿舍的晾衣杆上,滴下来的水把我的床单都给免费染色了。


不光商家凑热闹,2000年,连妇女生孩子都凑热闹,都想得个“千禧宝宝”。在我看来,这种行为除了在生孩子的时候造成床位紧张、医务人员忙活不过来容易误事,还有就是长大后给孩子平添升学和就业压力之外,一无是处。


当我顶着洗了几次已经彻底变成千禧黄的一头乱发从浴室回到宿舍,琳琳穿着洗了几次终于不再掉色的千禧粉红在床上看书时,同宿舍的子蛮从外头进来说:“你们妇产科的大帅哥萧峰被病人家属打了,听说住院了。”


“为什么?伤得重吗?”我和琳琳几乎异口同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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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是你们妇产科一个卵巢癌的老太太,协和的老病号了,突然在家中昏迷,神经内科急诊首诊的,怀疑是脑梗塞。结果说什么也找不到老病历,一线小大夫一边忙着给病人检查并且联系拍片子,一边忙着和病案室联系帮她找老病历。因为就她一个一线大夫,实在走不开,就让病人的儿子去病案室拿病历。谁知道中间怎么回事儿啊,他在急诊和病案室之间折腾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找到。坐在诊室里正气儿不打一处来,专等小大夫回来打上一架泄愤呢,正巧萧峰那天负责会诊,他从手术室直接赶往急诊室,结果一推门,和病人家属撞个正着,据说病人的儿子曾经是散打冠军,见推门进来的是个穿白大褂的大夫,还是男的,上来就把萧峰的一只胳膊给卸了。肩关节脱臼的萧峰彻底失去战斗力,任凭身强力壮都没了作用,被打得够呛,据说鼻梁骨都折了。”


我问:“住在哪个病房啊?我们去看看他吧。”


“别去了,住在普外科,病房保卫森严,门口贴着大大的告示,上书严禁探视。听说院长还有你们主任书记都去看过了,说萧峰的伤势没大碍,但是心理状态不稳定,已经帮他找了专门的心理医生,而且下了死命令,不让外人进去打扰。你们还是不要造次,让他好好休息最重要,好好梳理一下就没事儿了。”


“打人的抓住了吗?”琳琳问。


“当场就被保安抓住了,110也来了,但是鉴于他妈还昏迷在咱们急诊,好像也没怎么样。”子蛮说。


琳琳什么也没说,穿上外套,出去了。我拨了萧峰的电话,关机。


子蛮说:“别想太多了,睡吧,应该没事儿。肩关节早就复位了,其他的都是皮肉伤,萧峰这会儿一定是心里头最难受。”


白天太累了,我从来都是闭上眼睛就睡着,可能是心里惦记着什么都没说、拎起外套就出去的琳琳,半夜里,我忽然醒来。月光照在琳琳的床上,被子下面没有了平日她睡觉时大猫一般的拱起,平平的,我开始担心起来,她去哪儿了?


琳琳的呼机不是汉显,我没法给她留言,于是告诉呼台,帮我连呼三遍。过一会儿,我发现琳琳走的时候根本没带呼机,那玩意儿在她枕边连着怪叫了三回。


我想,她可能是偷着去看萧峰了,于是穿了外套出去找她。


到了基本外科病房门口,发现病房大门紧闭,琳琳蹲在病房门口,两只胳膊平行地向前伸着,脑袋深深地扎到两个膝盖之间,一动不动。


我轻轻地走近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琳琳,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眼睛通红,满脸都是泪水。


“看到他了吗?”


“没有,病房锁了,院长发话,谁也不让进。”


我说:“别哭了,回去吧,很晚了。”


她不再说话,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地跟在我后面。到了19楼门口,她说:“和我说会儿话吧,回去也睡不着。”


我们从国际医疗部的急诊出了住院楼,穿过西花园,走到9号院的大玉兰树下。三月底的北京,正值玉兰盛开,我们坐在台阶上,月光清冷地照在我们身上,大片的玉兰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在树的周围。


“你和萧峰那么铁?平时看不出来啊。”我递给琳琳一张纸巾,让她擦擦眼泪。


“也不是,关系一般,就是觉得他那么好的大夫无缘无故挨打,心里难受。”


好一阵的沉默,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好,我心里也很难受。


“大夫真是越来越不好当了,整天面对各种苦瓜脸不说,连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要受到威胁,谁受得了。社会越来越浮躁,戾气越来越重,越来越不拿咱们大夫当人了,病历找不到又不是大夫给私藏了,或者偷着打包卖废品了,看病没有老病历做参考大夫比家属还着急,你说打大夫干什么?能解决什么问题?好多事儿都奇了怪了,病号饭不好吃也向推饭车开饭的打工妹和护士发脾气,掌勺的大师傅哪是听她们支配的?菜市场的物价哪是医院说了算的?上边医保政策明文规定,急诊每次只能开三天药量,门诊只能开一个礼拜的药量,除非慢性病、肿瘤、肾衰等特殊病种才可能通融,病人说一个月要跑好几趟医院,北京从南到北一堵车就得两三个小时就为取这点儿药容易吗?你们医院这不是明摆着折腾病人吗?于是也指着大夫的鼻子破口大骂。甚至她因为路上堵车来晚了挂不上号,也把市政管理、城市规划该管的交通问题一股脑转嫁给大夫。医保政策那是国家统一制定的,真正在临床一线看病开药、没有一官半职的小大夫根本就没有参与的份儿,要是不认真执行的话就会扣工资、扣奖金、影响职称晋升等等一堆的严惩等着你。病人做CT要排队做核磁要排队做个B超也要排队,病人不满意有火没处发一律拍临床大夫的桌子,病人挂不上号去找大夫加号,加了就千恩万谢,不加就骂你死全家,咒你生孩子没屁眼,明天就要你断胳膊断腿。你当回事儿去报警吧,警察说病人不容易,只是说说狠话撒撒火气,并没有实际行动,怎么可能24小时保护你;你不当回事儿风轻云淡吧,说不定就真有暴徒来砍你的脖子挑你的脚筋,中国的大夫真的是全世界第一苦逼。”


琳琳把积压在心里好久的话一股脑都说出来了。确实,这大夫当得是越来越没劲了。


“我真不想干了。”琳琳抓过外套,从里面摸出一盒烟,掏出火机点着,借着窜动的火苗,我看到她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淌下了两行眼泪。“我早就不想干了,早就想离开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别着急做决定,你的内心太敏感,情绪容易受外界事物的影响,别想太多,过两天萧峰没事儿了,你也没事儿了。”


“我熬不住了,身心俱疲,太累了,也许这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大学那五年念下来就已经扒了一层皮,人家别的专业哪有天天晚上到自习室看书的?有花前月下谈恋爱的,有组乐队搞创作的,或者喝酒打架的也算是年轻和激情了一回,就咱们学医这帮傻B,不为爱情打架,不为哥们儿义气打架,却为自习室占座打架。”


“唉,还想那些久远的事儿干吗,都过去了。”我劝她。


“这么多年,外人看着光鲜罢了,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有咱们自己知道。实习的时候,眼看着我四中那些成绩人品都不如我的,只要是没学医的同学都已经开始体面地工作了、出国了、结婚了,我还一分钱不拿默默地在病房里干活,不管外科内科,都是排班去给全病房的病人抽血。血少的话六点到病房,血多的话五点半就得爬起来往病房跑,碰上好抽的还行,还有一看你胸牌是实习医生就根本不让你抽的。要是一次没把血抽出来,有甩脸子的,有干脆不让你再碰的,还有各种奚落谩骂,我都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唉,咱们协和就算好的了,我同学说南方的儿童医院现在根本没法干。谁都知道小孩子抽血和输液最难,她说,有一次一个腹泻脱水的孩子血管干瘪,护士扎了两针没输上液体,孩子奶奶上来就给护士一个大嘴巴,上哪儿说理去?打的不是我同学,但是她立马辞职,去私人医院干高端医疗给有钱人看病去了。收入高、压力小,无非就是没有了某某大医院儿科医生看似光鲜的头衔和铁饭碗罢了,但是只要会看病,到哪儿还不混口饭吃?女人本来也没什么大追求,何苦受那罪!”我只能这样安慰琳琳。


“是啊,拳头不一定落在你身上,却让你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儿科多不好干啊,小孩子根本不会说哪儿难受,不会说怎么难受法儿,只会哭,过去叫哑科,全靠大夫的临床经验、细心观察。而且小孩看病现在是两个极端,一边是缺钱的,孩子看病没有一分钱医保也不给报,动不动就跟医院闹;另一边是不缺钱的,但是太把自家孩子当回事儿,孩子一生病,后边两个家长四个老人一起跟着瞎着急,不理智不配合治疗的比比皆是。现在几乎没有人爱干儿科,协和儿科连续多少年都招不到八年制的博士,都是外地考研究生考博士生想留北京的,还有一时因为某个偶像大师头脑发热的,或者年少无知误闯误入的。


“好不容易正式工作了,白天没完没了的琐碎事儿,开化验单、开检查单、追结果、粘化验单、收病人、手写病历,每收一个病人都要写满整整正反三页纸啊!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谈话签字、输血同意书签字、委托书签字,手术日里就是上手术台拉钩,晚上再看书、看文献,想着领导查房时会提什么样的问题。三年了,咱们把妇产科的各个地方都轮转了一遍,学会了什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忙碌着,动不动就是呼来喝去,动不动就是疾风骤雨一顿臭骂,这些咱都忍了,可是咱们学会了什么?自己能干什么?”琳琳说完,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长长的烟灰折了,撒在她满头秀发上,我赶紧帮她掸掉。


琳琳又掏出一根烟,用快抽完的烟头对着点着,烟头被扔到一堆坠落的玉兰花瓣中,一阵小风吹过,烟头明暗闪烁,玉兰花瓣在灼热下痛苦地挣扎和卷曲着。


琳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咱们在产科能做的唯一的独立事件就是接生,可是你知道吗?那是助产士的活儿,只要初中文化就可以,连着接上几十个就能驾轻就熟,全中国就协和一家是临床大夫接生;咱们轮转计划生育,就学会个做人流、上环和取环,连个绝育手术都不会做;咱们轮转妇科,连腹腔镜那几个扣眼儿大的刀口都轮不上切,套管针更是轮不到扎,日复一日,除了扶镜子就是举子宫。人家美国的腹腔镜至少都是两个屏幕,一个给术者看,一个给助手看。咱们呢,穷得就一个给术者看的屏幕,还正摆在咱们举子宫的人的身后,以为咱们住院医生后脑勺上长眼睛吗?窝在病人的两腿中间,要想看屏幕,得180度扭脖子,遇上手潮的教授,脖子都快扭断了,手术还没做完。碰上手潮嘴又损的主刀,上台就是一场浩劫,一台腹腔镜子宫切除术能骂死你。你说你是术者,你让子宫往左举,您就明确指示,我们就往左举,不能说我们做不出您期望的下一个动作,就得被骂成笨蛋吧?还有的教授,发出任何指示一律采取呼啸式,当手术室是呼啸山庄吗?手术一旦不顺利,不是骂助手就是骂器械,你看老郎的手术牛X吧,可是人家手术台上骂过人吗?没听说过吧?真正牛X的主刀根本不挑剔助手,哪怕对面是个猴子,只要有两只爪子,只要能稍作配合,就能顺利完成手术。这也就是协和,一辈子混饭吃的地方,一辈子要寄于教授的篱下,没人敢顶嘴,这要是外企,谁敢?管理者都要学会千方百计留住人才为我所用,否则人家有技术在身,早摔耙子走人了。


“咱们轮转妇科肿瘤,也就是知道了什么是肿瘤细胞减灭术、什么是宫颈癌根治术,手术前往阴道里填纱条子的活儿都轮不上我们干,咱们上头的主治大夫也太能溜须拍马屁了,那活儿有什么技术含量啊?也自己霸着不让我们动手。我在肿瘤组整整轮转了两轮,每轮四个月,管过几百个病人,连一个超过15厘米的刀口都没有轮上过缝合,更别说开肚子了。你想想,除了能给阴道炎的病人开个达克宁,咱们还能干什么?达克宁还是非处方药,老百姓下身痒痒,自己到药店柜台花钱就能买到。咱们甚至无法独立完成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手术。统统这些,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一无意义、二无价值,就像无数产生后注定被牺牲掉的那部分精虫,在黑暗的阴道里奔跑着自己的奔跑,厮杀着自己的厮杀,却根本见不到光明,也找不到出路,生命的轨迹在开始的瞬间就已注定,自己根本不是那个能够跑到终点的精虫儿,只是用来牺牲、陪跑和垫背的,我们终将于历史的滚滚红尘中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别看轻自己,再不济咱们还是这场精子圣战的胜利者呢,起码打从娘胎里生出来就比那些生化妊娠、胚胎停育、自然流产、早产和夭折的赢在了起跑线上,到最后还不一定谁伟大、谁不朽、谁大富大贵呢。人生的修炼光‘宠辱不惊’是不够的,在协和当住院医师,就是要学会‘辱辱不惊’,才能没脸没皮无知无畏地混下去。”我想起当年龙哥给我鼓劲的话,拿来安慰琳琳。


但是她仿佛根本听不见我说什么,也根本不需要所谓的安慰,只想诉说:“还有,我们混了三年了,要技术没技术,要脸面没脸面,连一个自己的办公桌甚至抽屉都没有,来亲戚朋友介绍的病人我都不好意思请人家到病房来,就是因为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的产科,连一个独立的值班室都没有,实习大夫、一线二线不分男女,统统睡在8楼那一个狗窝里。


“24小时住院医师制度,没有下夜班制度,只要有夜班就要连续工作36小时,协和人字典里就没有‘劳动法’这三个字,工会除了三八节发洗头水从来不替医生说话。每个月领到那100块住院医师补贴连商场里一套正品蕾丝内衣都买不起,我身上这套千禧红掉色的故事,大家都当笑话听吧?我自己一边洗一边偷着掉眼泪你知不知道?更别说买房子了,李天在外科,奖金还没咱们妇产科多呢,我们俩凑一起才不到4000块钱,连一套单元房都租不起,还要和房东合租,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老住在宿舍,李天要是上夜班,我都不敢一个人回家,那个诡异的单身男房东真的是太可怕了。


“岁月留给人的记忆通常是失意和困惑。被协和熏得久了,习惯于这种味道,难以言表的协和味道,实习完了咱们都是自然而然就留在协和了,觉得这是一件浑然天成的事情,其实,那时候我们真的没有好好思考过,也没有人替我们思考过,我们的父母都觉得这是一份特别有前途和钱途的工作,但是,只有真正工作在其中,才能体会到协和住院医生的悲哀。可是,离开后,我们去哪儿呢?我们干什么去呢?


“住院医生现在轮转叫培训,我们小,什么都不会,是应该轮转,是应该培训,本事不都是在干活的过程中学到的吗?但是现在协和的妇产科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培养计划和模式,工作不到5年当不上住院总医师,工作不到10年当不上主治医师。原来说聘了主治医师就定组,现在是聘了副教授还在外头漂着,还轮转,还是没有固定的门诊时间,不能收病人做手术,还是每3~4个月轮转一个科室。


“如果一个企业,去一个新的地方,一般会有人带着适应一段时间再让你单独干。而在协和妇产科,永远是周一早交接班,周二就上新班,今天还在这里,明天就会到一个完全崭新和陌生的专业组去。没人带,没有过渡,突然一下,这段时间多苦闷只有咱们自己知道。每到一个新科总需要1~2周的适应时间,了解病房环境、拆线换药的东西放哪儿,病人的大致特点,同事、主治医生和教授的工作习惯等等。而当你刚刚适应这一切,几个月后,你又被调走了。一直这么轮转啊轮转,不固定的同事,刚刚还天天见面,突然就一年半载见不着了。虽说妇产科是一个大科室,但各个专业组之间差别大,各个专科都在发展自己,住院医师在一个专业组轮转,跟专科几乎没有一点关系,那些专科特有的技术你根本没有机会上手,完全没有自己的专业和归属感。还有就是收入,收一个病人和收四个病人,对一个住院医生来讲,后者累多了,但多收病人所带来的科室效益跟我们基本没有关系,那我们为什么还要那么努力地干呢?”


“唉,没有归属感,于是产生无助和无望的负面感,就是这样,可是有什么办法,住院医师就是这样,期盼着有一天能有出头之日吧。”凉凉的夜晚,我也被她说得凉凉的,再没法勉为其难地散发正能量温暖她。


琳琳接着说:“在协和,人历来分三六九等,吃饭的地方专辟有教授餐厅,国庆春节发过节费,每个等级各有参差,就连胸牌都是各不相同,你挂一个实习大夫或者研究生的胸牌试试,你给饭卡充值都有怠慢和白眼。就咱们医生来说,协和医大的博士是一等人,七转八是二等人,咱们毕业后就来实习的算是三等人,那些胡子拉碴外地考来的硕士博士还不如我们,彻头彻尾的四等人。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说我才刚到沙滩呢。咱们还坚持什么呀,就算论资排辈也不是每一拨人都能轮上的,我真的不愿意再等了,不愿意再耗下去了。”


“要是离开协和,你准备去哪儿?”


“没想好,就是想离开。”


“还想当医生吗?”


“当然,这是我终生喜欢的事儿。”


“去私营医院?”


“没戏,我研究过,现在的私营医院分两大阵营:一类是早年间在电线杆子上贴小广告,动辄老军医坐诊的莆田军,现在改头换面了,仍然是狠打电视广告,专看男科性病和不孕不育的,昧着良心没有底线的事儿,咱们肯定不能干;另一类就是和睦家这样的高端医疗,不骗钱,薪水也高,但是人家需要能拿起一摊活儿的大大夫。人家问我有什么专长,我说我会写病历,开化验单特别快,很少犯错,跟B超科软磨硬泡加B超的时候最有两下子,十拿九稳,领导都夸我比别的住院医师解决问题的能力强。人家要是问我会做什么手术,我说人流、刮宫、巴氏腺囊肿,还会在教授做完手术后独立缝合腹部伤口,然后,就没了。我总不能说我特会拉钩吧?我总不能说我最会在手术台上察言观色吧?我知道领导手术做到哪儿的时候就把钩往哪边拉,手术台上领导高兴的时候我说什么,领导不高兴的时候我说什么或者干脆闭嘴,我总不能说我在手术台上基本不挨骂,领导经常夸我机灵,比那些刚来的愣头青住院医师强多了,那我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人家聘任我干吗?


“我并没有找好我要做的工作,我也不是逃避,我只是清醒了。我认识到,我不要协和这样高压的生活,我不仅要工作,我还要生活。我希望自己能有精力像关心我的病人那样关心我自己。


“协和的每一个住院大夫,内外妇儿全算上,哪个不是在煎熬,我知道大多数人都在坚持,大多数人都在苦中作乐,教授们当年也都是这么熬过来了。可是我熬不住了,死机了,精力和心力都崩溃了。我不是绝望,我是幻灭,是认识清楚现实以后的无助、无望和无用感,张羽,我不能再骗自己了。”


琳琳在夜里号啕大哭,我在一边静静地守候,也默默为自己纠结的过去和缥缈的将来抹了几把眼泪。等她彻底哭完,我收拾了地上的火机和烟头,拉着她回宿舍睡觉。


两天后萧峰出院了,半个月后萧峰上班了,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手术室了。


很多人说血气方刚的萧峰经过这次被打事件,肯定辞职不干了,这种憋屈谁受得了?很多人不忍在他面前提伤心往事,包括我,他也似彻底地忘却了。我想,他一定也寒心过,也想过一走了之,美国有那么好的生活等着他,何必留在此等乱世伺候这份猴儿呢?他留下来一定是内心真的喜欢当大夫,还有那把能切肿瘤的手术刀勾着他的魂。


琳琳也没走,因为她和我一样,协和妇产科的第三年住院医师,狗屁不是,根本无处可去。


生活总得继续,无论昨天你的内心有怎样的硝烟和苦涩,一眨眼,你又要面对一个全新的病人,她对你在过去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她只知道自己在奔向幸福快乐的康庄大道上突然身上出了毛病,期盼你尽快并且尽善尽美地修理完美之后,再次上路。你所有这些想法和苦楚,和人家根本说不着。


如果说现在的协和还有林巧稚再世,那一定是许宁教授。她是林巧稚的亲传大弟子,一样的干净利落,一样的严谨。在我们小的看来,她永远一脸严肃,异常较真,我们都有点怕她。最像林巧稚前辈的是她亦终生未嫁。


从我来协和当实习大夫第一眼看到老太太到现在,似乎她就没有改变过模样。永远是梳在耳后齐齐的短发,花白中夹杂着些许灰黑,面皮白嫩干瘦,从无粉饰,下身从来都是七分或者九分的窄脚裤。夏天,她穿一件格子或者小花衬衫,第一个扣子永远严谨地扣着。我想象她衬衫里面的身体,小腹上没有妊娠纹,乳房没有因为哺乳下垂,一层肉皮包着小小的骨棒,很少的脂肪和皮下组织,平滑,但是不平坦,满是岁月的褶皱。


她右胳膊上总挂着一个帆布包,穿素色的时候,包是小花的,穿艳丽的时候,包是淡灰格子的。


我和琳琳一直热衷看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2007年的时候,国外设计师一如既往地设计牛皮子、蛇皮子、鳄鱼皮子的包,有时候还往上粘鸽子毛,鸵鸟毛什么的。后来估计实在是黔驴技穷没什么新花样了,反其道而行之弄了一个白色粗帆布的手提袋,还龙飞凤舞地写着I am not a plastic bag(我不是一个塑料包包),据说5英镑一个在英国瞬时抢购一空。很快,北京西单地下的77街就有了山寨货。


琳琳花35块钱买了一个山寨货,也学许老太的样子挎在右胳膊上,还恬不知耻地问我:“哥们儿,我身上有没有许教授的影子?”


我说:“呸,你小妖儿再折腾顶多算个小资产阶级,哪儿有许老太的大家风范!”


琳琳嘴巴一撅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你这个只会穿T恤衫和牛仔裤的愤青不配评价我,我将来要做一个穿普拉达的女魔头。”


“那趁早改行到外企卖药去吧,卖医疗器械也行,据说挣钱更多,但是你现在有点高不成低不就了,出国或者下海当医药代表都要趁年轻。”


琳琳突然把包扔到一边,眼睛看着窗外说:“如果方向错了,什么时候迷途知返都不晚。张羽,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就像渔夫船上的鸬鹚?”


“怎么说?”


“年少无知上了贼船,发觉的时候想下船,但是因为付出太多又舍不得,于是就留在船上,日复一日地捕鱼。捉来的大部分鱼都被渔夫拿走了,自己只能混个温饱,鱼恨我们,渔夫也不待见我们,真是太可怜了。”


我突然预感琳琳要走了,她已心生去意,只是还缺少一把拉拢或者助推,就像悬崖边的一块石头,只需风吹草动就可能发生剧烈的变动。


2007年我和琳琳早就考到了卫生部颁发的主治医师资格证书,但是医院实行评聘分开制度,我们还都被当成住院医师使唤。


工作十年后,我们仍然是做助手,没有自己的床位,没有能用的手术台,没有自己的专业方向,在无数个妇产科病房之间反复轮转,劳动价值被极大剥削。劳务费按照总住院医师的系数分配,所有人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因为你不愿意干的话,有得是人愿意干,不高兴你就走人,没有人拦着你。更何况比我们年资高的副教授还被当成主治大夫使唤,还有多少正教授被当成副教授使唤呢。


有本事的、敢下决心的早都走人了,只剩下一群辛苦劳作的死心眼的鸬鹚,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摇身一变也能成为渔夫。


世间风云变幻,你来我去,只有许老太依旧挎着她的小布包,气定神闲。她走路的时候永远是目不斜视,似乎总是在思考,见到人会微微低头和浅笑,那微笑是问候也是报平安,更是一种温柔的拒绝,让你没法缠着她跟她说一些“明天职称评定您要投我一票啊”,或者“后天我家邻居剖腹产,您看能不能安排在半夜十二点呢,这个是花了2000块托人专门请大仙算出来的吉日良辰”等等污七八糟的事情,就像身外事从来都不曾打扰她,也无法和她错综交织。每次路上看到她,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照片上从未谋面的林巧稚,她穿旗袍,绾发髻,清瘦,亦该是同样的谦卑、内敛、低调、平和吧。


周末去西单,我也花35块买了一个不是塑料袋的帆布包,周一上班我特意配了一条亚麻色的阔脚裤,蹬了双平底鞋,把布包挎在右胳膊上甩甩哒哒地扮酷,自认为有几分波西米亚风情。


刚进住院楼,正碰到许老太迎面走来。这次,她主动停下来和我打招呼。我正受宠若惊而且惊魂未定之时,她说:“小张啊,裤子穿着一定很舒服吧?”


我说:“是啊,是啊。”


“这裤角是不是太肥了,在医院里走路要是扫着地面可不卫生,回家后要是和家人孩子的衣物混在洗衣机里一起洗,也是对亲人的不负责任啊!医院里的细菌病毒你是知道的,我们待久了都有抵抗力了,家里人可未必有啊。”


那以后,上班的时候我再也没穿过阔腿裤,一律窄脚裤。


林巧稚的床头有一部老式电话机。她说,她是一辈子的值班医生,任何时候,只要病房有事,任何级别的医生都可以直接给她打电话请教和请示。在我看来,更多时候应该是求救。试想,林巧稚挂好电话,掀被下床,套上旗袍,小碎步一路火急火燎赶往病房解救了多少生命,尤其是产科,更多时候是一次事件大小两条人命。不知道她重返清冷孤灯之下是否还能安然入睡。


但是,我知道,一个夏日的夜晚,许老太挎着她的小布包火速赶往产房,在救急、救火、救人命之后,没能再安稳地躺回她东堂子胡同的那间单人房,而是被撂倒在骨伤外科的病床上。


白天的时候,她带我们查房,有一个孕妇坚决要求剖宫产,却没有任何手术指征。肚子里的孩子估计也就6斤,骨盆也正常,年纪轻轻,还不到30岁,没有任何心肝脾肺肾方面的毛病。许教授说:“目前还没到必须做手术的地步,先试着生吧。”孕妇的爱人堵在病房门口大喊:“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们剖腹产?要是生不出来不是还得剖吗?我们不愿意试,谁要是让我老婆受二茬罪,我跟她没完。”


那段时间,许教授虽然负责管理病房,但是已经不承担夜班值班任务了,听着家属在外面的叫嚷,她眉头轻皱,似乎有些担心,转头对我说:“这个孕妇可能会有点麻烦,生的时候顺利就罢了,要是有任何风吹草动,你们脑袋灵光些,多注意观察,有事儿一定给我打电话。”


当天下午,那个孕妇真的临产了,产程进展还不错。但是,在我们例行的胎心监测过程中突然出现频发的胎心减速。减速就是胎儿心率的减慢,有病理意义的减速意味着孩子在子宫内存在缺氧,也叫宫内窘迫。我们一边积极准备手术,一边打电话通知许教授,一边和家属谈话签字。


家属一脸气愤,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们一帮大夫护士都是吃屎的,我早晨就让你们给我老婆剖腹产,你们都说她能生,让她试着生,现在又说胎心不好不能生了,你们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吗?”


我说:“生孩子这事儿就是边走边看,碰到什么事儿说什么事儿,这种胎心的突然变化是很难预料的,再说我们也不是没有对策,为了大人和孩子的健康,您还是尽快签字吧,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气哼哼地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然后拿签字笔指着我的鼻子说:“要是我们家大人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走着瞧,谁都别想消停。”


这是人生第一次,我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弱小女子被一个五大三粗的陌生男人指着鼻子辱骂和威胁,就差拿那支让他签字的笔直接戳瞎我两个眼珠子了。我心里头特别害怕,又难过,还很委屈,又没地方说去。而且,也没有时间想太多,时间就是生命,尽快剖宫产捞出孩子最重要。尽快剖出孩子,尽快让孩子脱离险境,只要孩子没事就好办,事后再解释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产房里医生护士一群人都在为他老婆孩子一路小跑马不停蹄,他又不是看不见。


许教授赶到手术室后,看了胎心监护图,也同意我们的处理意见,尽快剖宫产,帮助孩子脱离险境。


何谓险境?此刻,子宫不再是温柔乡,孕育他的他妈妈的肚子就是险境。每一次子宫收缩都是在挤压和推动胎儿,将他推挤向产道以外,推送的同时也在充分地挤压胎儿。挤压帮助胎儿排出双肺的水分,让每一个肺泡在出生后都能随着新生儿第一口吸气瞬时张开,建立呼吸,再发出人生的第一声啼哭。挤压还能帮助新生儿的皮肤建立触觉和感受,建立空间和平衡感。此外,可能还有很多我们人类尚未发现或者根本无从知晓的潜在益处。


产道的挤压是阴道分娩无法替代和无可比拟的好处,但是,这种挤压同时也在考验胎儿的耐受力。胎儿的血液是从胎盘来的,胎盘的血液是从子宫来的,子宫的血液是从双侧子宫动脉来的。粗大的子宫动脉进入子宫肌层后变成螺旋状,就像无数个席梦思弹簧一样分散在子宫肌层。每次子宫收缩,子宫的肌层都会发生极度的挛缩和收紧,像一个压扁的席梦思床垫,此时其内部的所有螺旋状子宫动脉都是受压和干瘪的,不再有血液流过,也无法提供氧气供应。也就是说每一次子宫收缩,每一次挤压,胎儿都处于暂时的相对缺氧状态,只有等子宫放松了,肌层的动脉不再受压,新鲜血液重新灌注到这些螺旋状的子宫动脉,胎儿才能重新获得血液和氧气。分娩过程中的胎儿,就像一个羊水中的马拉松运动员,胜利到达彼岸之前,需要不停地忍受子宫收缩时的“憋气”,在子宫舒张时才得以“喘息”。


生孩子的三大要素:产力、产道、胎儿。胎儿先天禀实,有很好的贮备和耐受,个头不大也不小,产道宽裕或者起码够用,子宫有张有弛并且张弛有道,以上这些共同促成一场平顺的分娩。


可事实上,总会有一小部分孕妇,在临产到分娩这十几个小时的生产过程中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例如,原发性的子宫收缩乏力,没有明确的病因,她的子宫就是不好好干活,收缩的频率慢,收缩的力度小,产程进展缓慢,孩子耐受缺氧的时间就长,可能就会宫内窘迫,生出来的时候就会有窒息。或者,有的宝宝在精卵结合受孕之初,染色体或者某个位点的基因就决定了他是个孱弱的宝宝,他的大脑细胞、肝细胞、肾细胞的数目可能都比正常的孩子少,他的出生体重小,胎盘也小,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先天不足,这种胎儿耐受缺氧的能力也会很差。这部分孕妇如果试产,受二茬罪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就是肚子又痛了,又挨了一刀。


如何判断、发现、找出这一小部分孕妇,不让她们受二茬罪,保护略微孱弱的宝宝平安来到人间呢?答案是,没有办法。以目前的检查技术和手段,医生无从得知。


但是作为产科医生,能让所有的孕妇都剖宫产吗?答案肯定是不能,况且,手术也有手术的风险。我们只能让没有剖宫产手术指征的孕妇都试着生,一边生,一边看,多数能自己生,任何一个时间点上出了什么问题,就处理什么问题。任何一个时间点上出现了不能再生下去的问题,再助产,再剖宫产。


当一个产前检查一切正常的孕妇,幸福地抚摸着她的大肚子,脸上挂着笑容站在你面前问:“张大夫,我能自己生吗?”医生要怎么回答她呢?应该说,绝大多数人,只要是能顺利怀孕,说明参与生殖这套零件基本合格,孩子这东西,大多是能怀上就能生出来,过去在旧社会的炕头上能生,在新社会的产床上,还有医生的帮助,应该说一定能生得更好。


协和哪个知名的产科大腕也不敢给一个还没有临产的孕妇打包票,说她一定能自己生出来。虽然,大多数时候,产科医生是需要用“能生,没问题,你产检一切正常,试着自己生最好”之类的话语来鼓励孕妇。因为良好宫缩的产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不光依赖子宫肌肉纤维良好的先天发育,母亲和胎儿共同分泌的分娩激素,更重要的一条就是精神因素。只有孕妇有了能生的信心和决心,她的大脑才会调动她的整个身体,成为一个和谐的、轰轰向前的机车,经历阵痛,让一个新的生命诞生。这是一个正反馈,越有信心自己生的,顺产的可能性越大,越是胆子小,怕疼,天天念叨着不行就剖腹产的,越是可能发生难产。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孕妇的信念是绝对起作用的。


去刷手之前,我又听了一次胎心,128次/分(正常胎心率是120~160次/分),还可以,胎心恢复上来了。


我一边刷手,一边望着窗外。灯火阑珊中,整个城市都睡了。北京,东单,王府井大街,帅府园一号,北京协和医院,新楼,手术室,2层2号手术间,一群吉凶未卜的医生,一个产科教授,两个产科值班大夫,两个麻醉大夫,一个新生儿科大夫,一个巡回护士,一个器械护士,手术室里一共八个人,各忙各的,准备抢救孕妇肚子里吉凶未卜的孩子。


我踩下脚踏板,在流水下冲掉第一遍消毒泡沫,用刷子接了新的消毒液,继续刷手。在日复一日的机械性重复之后,我早就不像刚实习时那样菜鸟,全神贯注在刷手这件事上了。


我扔掉刷子,举着两只胳膊,进了手术间。助手已经完成了消毒和铺巾,我用护士递过来的手术巾擦干消毒过的双手,穿手术衣,戴无菌手套,站在手术台上,用有齿镊夹起切口部位的一处皮肤,问手术单下方的孕妇:“疼不疼?”


她说:“知道你在掐我,但是不疼。”


我说:“好,手术马上开始。整个手术过程中你都是意识清醒的,知道我们在拉扯和切割,但是不会痛的,好好配合,不舒服就说话,千万不能乱动。”


腰麻起效就是比硬膜外来得快,打完针不用等麻醉平面,我们的麻醉医生绝对专业,最分得出手术病人的轻重缓急,关键的时候总是特给力。


2007年,整个协和妇产科的手术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不光是技术上的,更多是对女性人文关怀方面的。首先,手术观念日趋保守,能保守治疗的尽量不开刀。此外,绝大多数妇科良性手术都已经能够通过腹腔镜和经阴道手术等微创方式完成,切竖刀口、留大伤疤的已经很少。产科方面,剖宫产已经常规采用横切口,即使是急诊手术,只要条件允许,也是尽量选择横切口。


我不必像当年车娜那样,顶着众口铄金的压力、逞着小愤青特有的干巴劲,才敢在急诊手术时在病人肚皮上横着开刀。


几分钟后,孩子出来了,肤色发紫,还有点软,幸亏及时剖了,再生下去说不定就会死了。对于窒息的孩子,除了保暖,最重要的就是清理呼吸道,及时帮助他建立呼吸。


许教授和新生儿科医生早已准备好开放式暖箱和新生儿复苏的各种设备,她嘴里叼着吸痰管,戴好手套,密切注意着手术台上的动静,等我捞出孩子后尽快进行复苏。


断脐后,我将孩子放到暖箱预先烤热的大毛巾上,回到手术台继续完成手术。


许教授迅速擦干孩子的身体,然后用吸痰管清理孩子的口咽和呼吸道。


我返回手术台,为了减少出血,助手已经用三角钳将子宫下段像张开的嘴巴一样的切口创面分次进行钳夹。这时,胎盘已经剥离,我牵引着脐带,一边将其娩出,一边间断用余光瞄着孩子的情况。


“心跳至少100次,不用太担心,先清理一下呼吸道。”儿科医生在向许教授汇报。孩子吸入的羊水特别多,吸痰管的缓冲小壶很快就满了,再吸,一定会把羊水和胎粪吸到嘴里的。当时的情况根本不是分秒必争,而是秒秒必争,她没有更换新的吸痰管,而是把吸到嘴里的羊水吐出去,继续吸痰。然后,她左手搬下颌,让孩子的头后仰,充分开放呼吸道,将氧气面罩扣在孩子的口鼻处,开始加压给氧。1,2,3,4,我一边用血管钳钳夹最后附着在子宫上的一点胎膜,将胎盘胎膜完整地娩出子宫,一边听那熟悉的加压气囊的节奏。5,6,7,8……一共12下,拿走面罩的一刻,哇的一声,孩子哭了,身体红润了。


没有电影中的欢呼雀跃,小护士也没欢蹦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戴着无菌手套,各自守着自己的一摊活,没人会像电影中一样击掌庆贺,谁都不能停下来,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许教授再次结扎脐带,同时问我:“台上的情况怎么样,子宫收缩好不好?”


我彻底娩出胎盘和胎膜后,用干纱布清理宫腔,说:“还好,胎盘出来了,出血不多,马上缝合肌层。”


新生儿出生后因为有过窒息,许教授说:“最好送到儿科观察两天,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将来不耽误考北大清华。”话尾,我似乎听到她轻轻的、呵呵的、被自己的幽默逗乐的笑声。


她说:“小张,你慢慢缝,我去和家属交代一下病情。”


所有人如释重负,竟然没有人意识到手术室外的危险。


后来,听说在手术室门口,那个五大三粗的家属听说孩子窒息了,还要送儿科住院,一拳就把老太太的左侧锁骨打折了,我绣完肚皮上的最后一针,老太太已经被送到外科病房。


我让助手送病人回病房,根本没换手术衣,一把扯下口罩,匆匆赶到病房,远远的,宽大的白色病床上,许老太瘦小的身躯窝在里面,像一片树叶,又像风雨中的独木舟。她的眼神依然明亮,表情依然镇定,看到我的时候,甚至依然有往日的微笑和矜持,有往日的冷静和拒绝。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疼不疼啊?”


她说:“刚打了止痛针,早不疼了,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很快会好的。”


老太太出院了,因为没有爱人,也没有儿女,只有一个远房的侄子,还住在良乡,不能每天来看她,我们病房的大夫轮流排班,每天派一个人去照顾她,人手不够的时候,实习大夫和进修大夫也都参加进来。


我最愿意在夏日的午后,不说话,就那么陪着她。阳光照进她的房间,斑驳的影子落在那些书和书架上,落在那些老式家具上。她仍然穿一件棉布衬衫,不说话,总是在看书,她的很多大猫围在她身边,或者睡懒觉,或者要鱼片吃,或者绕着她的老藤椅追着咬自己的尾巴。


我问:“您恨吗?”


她说:“不恨。”


我说:“那天要是我出去交代病情,就打不着您了,我年轻,骨头结实,估计不会骨折,最多皮肉红肿,过两天就好了。您这伤筋动骨的,怎么也要100天啊。”


她说:“打了我,就打了,要是打了你,即使不骨折,你的心也会淌血,你可能就不干了。我们老了,很快干不动了,你们小的又都不干了,那些孕妇怎么办?”


伤愈后,老太太彻底不再管病房的事了,只看门诊,后来,就去了港澳中心楼上那家高级私人诊所。


我问:“那里工作开心吗?”


她说:“挺好的,有钱的病人总的来说素质还是高一些,不会动不动就揪医生的脖领子,吵吵嚷嚷的。还有就是老外多,她们都听医生的话,从来不跟大夫讨价还价。最重要的是,还有车接送我上下班,现在年纪大了,不愿意走路了。”


“还有啊,”她故意低下声来,“你可不要告诉别人,那里给的钱还是蛮多的,看两个病人就够在协和看一上午的专家号了,可以去买进口猫粮和金枪鱼罐头喂我那些大猫了,让它们也开开洋荤。”第一次,我看到她孩子一样天真又狡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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